江浙之地盛产名茶。自古茶叶在清明、谷雨之前采摘，越早越嫩。浙江长兴罗岕茶却与众不同，以立夏以后采摘为贵。明代熊明遇所著《罗岕茶疏》说：“凡茶，以初出雨前细者佳。惟罗岕立夏开园，吴中所贵，梗粗叶厚，微有箫箬之气。还是夏前六七日，如雀舌者佳，最不易……”

立夏采摘的罗岕茶

熊明遇，江西进贤人。明万历二十九年进士，二十三岁任长兴县令。撰写《罗岕茶疏》时，在长兴县任上已是第六年。由于清顺治《长兴县志》刊载，文稿才得以流传。

(资料图)

《罗岕茶疏》介绍了罗岕茶生长的地理环境，是在县治西北五十里，岕有仙洞、龙池，与阳羡（今江苏宜兴）茶产地隔开一个山头，东西相距八十里。土地庙后产茶最佳。“每于杜鹃鸣后，遣小吏微行山间购之，不以官檄致。”派人悄悄前往，而不是由官府征购，得到的才是最好的，“得洞山者之产，脱尽凡茶之气。”作为地方官员，熊明遇很骄傲地为之做广告：“两山之夹曰岕，若止云岕茶，则山尽岕也。岕以罗名者，是产茶处。山之夕阳胜于朝阳，庙后山西向，故称佳；总不如洞山南向，受阳气特专，称仙品；然只数十亩而已。凡茶产平地，受土气多，故其质浊。岕茗产于高山岩石，浑是风露清虚之气，故为可尚。”

上品的罗岕茶，叶脉淡白而厚实，汤色柔白如玉露。二品的罗岕茶，香幽色白味冷隽。岕茶的香气很奇妙，不仅有花香，更有婴儿体香。产于山间的茶，浸润风露清虚之气，一芽一叶栩栩如生，不仅体现在香气口感上，也表现在叶底和茶汤中。显然，色白鲜嫩、郁香扑鼻的茶，不仅焙制时必须火候恰当，沏茶的水也很讲究。熊明遇认为，用顾渚山紫花濑或光竹潭的水，甚至积淀秋雨、梅雨用来烹茶，尤其出色。

余怀的《采茶记》

清顺治七年，四月初一，文人余怀乘坐一条堪称豪华的游船，从金陵桃叶渡出发，一路东南去往华亭县（今上海松江区）拜访朋友。他的游船上满载着书籍、纸墨、戏装以及酒瓮，开始了来回八十多天的三吴之旅，后来写了一本《三吴游览志》，先是以手抄本的形式在朋友圈里流传，后来收到他的全集里。

三十多岁的余怀，带着珍爱的罗岕茶，也带着一颗怀恋旧朝的心，一天一地，经过句容、丹阳、武进，很快抵达苏州。在苏州逗留了六七天。尽管一年前曾来过这里，仍乐此不疲。歌馆曲院僧舍道观，到处都留下他的足迹,访友，猎艳，拍曲，风流自不待言。

初八，离开苏州，途中风雨大作。余怀与从苏州下船的朋友王公沂，洗岕自烹，香生一座。随即洋洋洒洒地写了一篇《采茶记》，形象地描述了罗岕茶“立夏开园，先蒸后焙”的过程：

“罗岕属湖州长兴县，东西二百余里，其名七十有二。由宜兴四安而进，以坟头为第一；自太湖合溪滩而进，以庙后为第一。而峒山所产则最多。更有高峒山，直踞其巅，名‘纱帽顶’，种出群岕之上。其旁为涨沙、东圩。以受日阴阳，分茶品高下。故峒山胜涨沙，涨沙胜东圩云……立夏后十日开园，男女皆持筐沿采，旋采旋归，以便甑蒸。蒸法：用涧水，将草子贮甑中，不移时，取出，倾竹茢上揉之。其水频蒸顿易，恐久则水色绿，而芳香不发矣。揉法：三人阵立，人守一瓮，加竹茢于其上，以手轻揉，汁滴瓮中。俟叶皱软，方可上焙。焙发：以土制爌，大可五六尺，高可二三尺。下攒炽炭，上横竹茢数层，次第受茶。后来者居下，火气透于上，而氤氲如非烟，如卿云，则茶功成矣。其最佳妙者为片茶。临采时取第二层、三层用之，老则褪香，嫩则减味。将叶削其蒂而抽其茎，生揉上焙，用水湛漉，不加蒸煮，色微黑而馨猛异常也……”

他感慨道：“数十年前，未见今所谓岕茶者。有之，自近代一僧始，而其精神品位，遂前无古，后无今矣。”

这是历代文人对罗岕茶最着力的描述和赞赏，成为免费的说明书，在朋友圈中四处流传。

罗岕茶的失而复得

提起罗岕茶，还有一个故事。一位精于茶道的老人，拿出几种品质相似的茶，想测试明代文人张岱。张岱只是轻轻啜一口，就品出了不同的茶味。他对老人说：“不要绐弄我！是阆苑制法，而茶味不似。”老人笑道：“您可知这茶产自何地？”张岱又啜了一口说：“和罗岕茶太相似了。”老人听后，连连咂舌称奇。于是又持来一壶茶，请张岱辨识，张岱尝后说道：“这茶香气扑烈，味甚浑厚，应该是春茶。刚才那壶，是秋天采摘的茶。”一番内行话，虽然寥寥几句，竟使老人佩服得五体投地。

然而，余怀没有想到，自己极力赞赏、热忱推崇的罗岕茶，在他逝世后不久的清雍正年间却悄然失传了。失传的原因，主要是由于“先蒸后焙”的工艺过于复杂，太耗费工时。好茶总是焙出来的，焙茶时的火候、温度，完全依靠制茶人的经验来掌握，稍有疏忽，便可能前功尽弃。焙茶不能一次性速干，内部不干会影响茶叶香气。更不能断火烘焙，断火烘焙味道就不纯正了。焙好后，还要复焙，复焙要明火，而且是通宵达旦，反反复复连续两天一夜。

然而，罗岕犹在，茗岭犹在，峒山犹在，千年茶树犹在。近年来，有人不甘名茶失传，从采摘、焙火、储存等方面不断探索、实践，在遵循古法的同时，赋予现代工艺，终于制成熊明遇《罗岕茶疏》所推崇的名茶。古代茶学文献，在今天呈现非凡活力，令人欣喜。 陈益